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糖是甜的,滋滋的甜。

我之所以写下这句废话,是因为记忆中糖是一种挺稀罕的东西,珍贵,而且难得。

我出生的时候,身子骨很是虚弱,大半天不会吱声,产婆说怕是难以活命。父母怜惜我,求郎中开了一大堆草药,煎汤,一天三顿往小嘴里灌。这一喝就是一年半载,算是保住小命。所以父母说我不是喝奶长大的,是喝药,而且那药里有黄连,特别得苦。

等稍长大一些,我依然要时常喝药,这时我能清晰地记得,每次咬着牙喝完药,母亲便会用筷子挑点黑乎乎的东西,粘在我舌头上,说快吃糖,吃糖就不苦了。

此时,我才明白,这种能让整个喉咙生津冒气,香味扑鼻、甜滋滋软沙般的东西,就是糖,红糖,用甘蔗榨汁,大锅慢火熬制成的一种糖。

或许是吃过太多的草药的苦,我特别喜欢糖。但在上世纪70年代,家里的红糖是极少的,母亲用一个陶罐装着,高高地锁在橱柜的顶层,怕进了老鼠,当然也是怕我们几个伢崽偷吃那个年代,谁家的孩子没偷吃过糖呢。

况且,我还因为抢别人糖饼吃,得了个刁得一的恶名。

那年我大概是七岁,或者是八岁,夏天的傍晚,村里大人都在树下纳凉,闲聊,我们几个伢崽在一边打闹。不知什么时候,小牛卵手里竟有了一大块糖饼(真不知为啥他叫这个名字,大概乡下人取个小名都土里土气吧。后来才知道他父亲叫大牛卵,在窑场里做会计,挺有钱的)。那糖饼是粘了黑芝麻的,闻着就香。这东西我跟母亲去镇里赶集时,在商店里见过,但没吃过。看他牙齿很夸张地一咬,舌头舔得滋吧滋吧响,我这口水就不争气地滑了出来。

几个大人看见了,就开始起哄:小牛卵,厚他,小牛卵,厚死他!

我们那里的方言,厚他就是馋他的意思,馋死他。这当然是一种挑逗与羞辱。小牛卵果然将那半截糖饼伸到我嘴边,坏笑着说给你吃!,然后又突然缩了回去,几个来回,四周的人便哈哈大笑,比柴油机还响。

我彻底被激怒了,小脸胀得鸡血红,等他再一次将糖饼伸过来时,我猛地一口咬过去,叼住糖饼就跑不幸的是,我竟然是连他的手指一起咬的,小牛卵疼得哇哇直哭,手指破了,鲜血直流。

大人们有点慌神了,毕竟这是他们挑唆的。当然,他们在为小牛卵包扎伤口时,仍不忘对我的咒骂:坏,比刁得一还坏,不就半块糖饼么,下这么狠心!

我闯祸了。晚上,母亲只好按村里的规矩,煮了四个鸡蛋送到小牛卵家,算是赔礼道歉。母亲煮鸡蛋时,一边往锅里放了大半罐子红糖,一边怒斥我的丢人现眼:让你吃糖,让你吃糖,那是人参果哩还是唐僧肉,这么玩命!

我看见母亲眼里闪着泪花。

从此,村里很多人都叫我刁得一,电影《沙家浜》里的一个大坏蛋。直到1982年我跟着父母进了余江县城读书,才远离了这个名号。

但我的大伯父不这么认为,他甚至对我的行为有着某种赞许,他所引用道理的居然是经典语录哪里有压迫,哪里就有反抗。他长得高大且魁梧的,曾经在皖北那一带打过日本鬼子,后来部队打败了,打散了,只好一路当麦客,经安庆、黄山,下景德镇、乐平、余干,过黄金埠、锦江,一年多才安全回到村里他是吃过很多苦的人,他们那一辈,都是吃过很多苦的。

伯父在当麦客的时候,学会了做米糖,这是用大米浆和麦芽熬制成的,不同于红糖。儿时过年,我最喜欢的就是看他搭糖,也叫拉糖,这是制作米糖很关键的一程序。他将煎好的已成雏形的黄色麦芽糖搭放在木架上,双手交错拉抻,以增强韧性。往往需反复数百次,直到糖色由金黄变得雪白,才算大功告成。那时,他高大的身影忽儿前倾,忽儿后仰,像在稻田里扶着犁耙艰难前行,又似油画中伏尔加河上的纤夫,手臂上、脖子上青筋暴突。

我想这是极卖体力的一件事,很累,一般人干不了的。但伯父似乎并不觉得累,因为在我们敬佩的目光注视之下,他时常会嘿嘿一笑,露出一口豁牙,甚至还会吊上一嗓子:穿林海,跨雪原,气冲霄汉我以为伯父是很享受这搭糖过程的,后来我才知道,伯父年轻时练过打,是个打师,力气是很大的。

伯父知道我特别喜欢吃糖,他总是剪下糖头(缠在木架上的那部分)给我吃,据说吃了糖头是不会尿床的。他是很和蔼的,总是摸着我的头说:我家雁崽(我的小名),别看瘦兮兮的,吃了这糖头,将来说不定就考状元,就是个人物哩!

伯父制作的米糖,果然糯软香甜,且不粘牙。现在他已作古四十多年了,我仍怀念他搭糖时吭唷吭唷的呐喊声。一个糖头当然不够我吃。那时过年,虽然家家户户都煎米糖,但多是用来接待亲戚的,还有来村里跳龙灯的、跳狮子灯的、跳罗汉灯的,每家都得端几碟果子出来,其中米糖必不可少,所以可供我们伢崽奢侈的并不多。当然,我们自有办法,去获得所喜爱的糖果。

贫穷,激发了我们的创造力。

我们小学是在隔壁的村庄,硝坊胡家。学校旁边就是生产大队的小商店,卖洋碱、洋火、酱油、砂子盐,针头线脑什么的。当然我们最关注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,五分钱一个,我们管它叫上海糖果,因为那时我们村里住着七八个上海知青,他们过年回上海,年后回村时总会带一些这种美味糖果来。我们当然是拿不出五分钱的,但商店还兼收废品和药材,比如破胶鞋、破伞,鸡内金,还收木籽,就是乌桕树的果实,一粒一粒,白花花的,五角钱一斤。鸡内金难得,需得过年过节,杀几只芦花鸡才有,但木籽却四处可见。冬天的时候,木子树落光了叶子,枝头却满是木籽,一大簇一大簇的,白得铮亮,白得晃眼。

儿时的言行都是无忌的,也不记仇,我虽然抢过小牛卵的糖饼,但丝毫不影响我们一起合作摘木籽(那时他父亲,也就大牛卵病了,被窑场辞退了)。他身手灵活些,便兴冲冲猴似地蹿上树,挥动竹竿击打木籽,我则在地面上拾捡,颗粒归仓,累得腰酸背疼。木籽不打秤,要摘一斤,得忙乎一整天,甚至两天。况且,摘木籽也是有危险的,有一回,小牛卵一脚踩空,居然从树上摔了下来,半天才喘过气,可见要吃几颗上海糖果,得有多难。但兑钱后买到糖果的喜悦,却是无与伦比的那木籽真是宝贝东西!虽然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它的药理作用,估计是治节肿、治毒疮的吧。

对于糖的记忆,就这样扎根在我心里了,很深,很深。

出于对糖的眷念,成年后,我遇见卖糖的,卖甜品的,都忍不住要尝一些。我去过云南大理,在一个街角遇见有人卖石蜜,硬硬的,据说是风化了的蜂蜜,高山悬崖上采下来的,六十元一块,上面粘满了青苔和藓类,友人怕是假货,我却不管,断定它是佳品,回余江后泡水一喝,果然口感清甜,有山野之韵;北京前门大栅栏处有卖冰糖葫芦的,我也好奇地买一串,虽然余江学校门口也常有,但估计还是京味的正宗,地道些;杭州产一种特别的牛皮糖,我在宋城景点旅游时也品尝过,老板很热情地推荐了几种,有花生牛皮糖,松子牛皮糖,柠檬的,草莓的,山楂味的,感觉和杭州女子一样,甜得清雅,精致,细腻灵秀,便果断地买了几大包带回,与亲友分享。大家都说好吃,真是有口福了。

有人说,到了一定年纪,对过往的事情才会理解深一些,我相信。《人类简史》认为,对糖的渴求,是人类基因进化的一个重要因素,所以爱吃糖,实为天性。

只是我现在的理解是,糖,其实也是苦的,只是这种苦,一直被甜味包裹着,遮盖着,只有在多少年后,蓦然回想,才能懂得

比如,母亲喂养我的那罐红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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